《周易》之中,“元亨利贞”四字,为数甚多,也可以说是《易》经所有文字中最难解释的文字。近人高亨作《周易古经通说》,第5篇曰《元亨利贞解》,汇集卦爻辞中之有“元亨利贞”之字者,分类排列,又结合古代文字训诂,详加讨论;黄庆萱著《周易纵横谈》,其中有《周易元亨利贞析义》,归纳《周易》经传言及“元亨利贞”者,察其句读,考其分合,详加比较,以定诸义,皆多有发明。黄氏云:“或合用,或分用,其义亦多异说”,“不可固执一义也”。这正如唐孔颖达所说:“《易》含万象,事义非一,随时曲变”,“不可一例求之,不可一类取之”。对于解读《易》经具有重要的方法论的指导意义。宋代理学大师朱熹,曾对其学生强调阅读《周易》的方法说:“今人读《易》,当分三筹。伏羲自是伏羲之易,文王自是文王之易,孔子自是孔子之易。”“须是将伏羲画底卦做一样看……孔子说底做一样看,王辅嗣、伊川说底各做一样看。”今撰此文,依据朱熹“将易各自看”的易学观,把《周易》经、传、学看作一个发展的过程,以此梳理“元亨利贞”说的演变,希望获得更为符合历史本来面貌的认知,并就教于方闻之士。
一
关于《易经》中“元亨利贞”四字的理解,自从《文言传》提出以仁、礼、义、固四德说,予以解释以来,影响深远。但以此阅读《易经》,多有扦格难通之感。至唐孔颖达、李鼎祚引《子夏传》:“元,始也。亨,通也。利,和也。贞,正也”之后,几乎成了解释“元亨利贞”的通例。宋人朱熹又稍加变通,提出:“元,大也。亨,通也。利,宜也。贞,正而固也。”近代学者吸取历史主义的方法,以经解经,以传解传,取得了重要成果。高亨以为:“元,大也;亨,即享祀之享;利,即利益之利;贞,即贞卜之贞也”。其《周易大传今注》更进一步说:“元,大也。亨即享字,祭也。利即利益之利。贞,占问。”此种解释,也曾产生了广泛影响。现参考前人旧说,略辨如下。
首先说“元”。以大释元,在训诂学上确有依据,但认为《易》中元字皆为此义,却有不周延之处。因为“元吉”之外,《易经》中还常言“大吉”。既然二者并列使用,就应该有所差别。否则,就没有必要用两个概念。《说文》云:“元,始也。”《尔雅·释诂》云:“元,首也。”元,即开始第一个,为首为长者。所以《文言传》释元为:“元者,善之长也”。也就是说,元是善的首领,是善之最。因此,元吉也不是一般的大吉,而是吉中之最,当释为“最吉”。准此,“元夫”似亦不宜释为“大夫”,而以“首领”为佳。
其次析“亨”。古人以通释亨,并无不可。只是亨通之通,并非一般的通,而是使人与神相沟通。这与释亨为享,解为祭祀,也不相矛盾。《周易》鼎卦《彖传》曰:“亨,饪也。圣人亨以享上帝,而大亨以养圣贤。”是享祭、享宴,其字作“亨”,也可作“享”。在《周易》不同的卦爻辞中,可根据具体的语境,或释为祭祀,或释为沟通,或释为亨通,不必一例求之。以困卦为例,“困,亨。贞,大人吉,无咎。”意为,处于困境,与神进行沟通。占问,大人吉祥,没有过错。如果释亨为亨通,则于义不畅。处于困境,何言亨通?至于大过卦辞“栋桡,利有攸往,亨”;节卦卦辞“节,亨”及六四爻辞“安节,亨”,则以释为亨通为佳。
将“利”释为宜,还是解为利益之利,讲宜于某某,还是讲有利于某某,均无碍大局,一般读者也不会产生更多歧义,此不赘言。
最后辨“贞”。古人释贞为正,”殷、周人通过灵龟的占卜以确定是否建宅镐京的行为。占卜是要人神沟通,在古人看来,是十分神圣的事情,必须态度端正,毕恭毕敬。大约由此,卜问也即“贞”便获得了正的含义。然而,如果均以正释贞,《易经》中的“贞凶”、“贞厉”,就很难让人理解。历代注家于此多解为“守正之凶险”,也实在失之于牵强附会。所以,现代学者吸取许慎的说法,以贞为占问,是今人解经的一个贡献。《说文》云:“贞,卜问也。从卜,贝以为贽。”这可能较为接近“贞”字的本义,因为它说明了“贞”字的由来,即用贝壳作为礼物向神灵进行卜问。我们认为,对于《周易》经文中的“贞”字,一般情况下,可释为占问;而有些地方也可以释为守正或坚贞,不必定于一体,不必一例求之。
如此以来,《易经》中乾、坤、屯、随、临、无妄、革七卦的“元亨利贞”,则宜取朱熹句读,读为“元亨,利贞”。“元亨”即占问开始,先行沟通。这样,神灵才能接受你的咨询,你自己方能获得有利的占问。而这有利的占问,也就是所谓的“利贞”了。
二
《易》本卜筮之书。从《左传》、《国语》所提供的材料看,春秋时人主要是从筮法的角度解释卦爻辞,用来说明所占之事的吉凶。但是,随着人们理性思维的觉醒,一些进步人士开始摆脱宗教巫术的束缚,而赋予《周易》越来越多的本来所没有的含义。例如,《左传》有“《易》不可以占险”的说法,完全是一种创新的思想。这是认为,只有具备忠、信、善三种品德的人,用《周易》占问正大光明之事,才会有灵验,否则,即便筮得吉兆,也一定会失败。也就是说,决定吉凶的主要依据并不是占筮的结果,而是人们的品德和行为。这说明,当时的一些人已经开始摆脱宗教巫术的束缚,从理性的角度对《易经》这部占筮书进行批判和改造了。正是在这种形势下,人们对“元亨利贞”进行了改造,添加了许多它本来没有的内容。
《左传》襄公九年记载:
穆姜薨于东宫。始往而筮之,遇艮之八。史曰:“是谓艮之随,随其出也。君必速出。”姜曰:“亡!是於《周易》曰:‘随:元亨利贞,无咎。’元,体之长也;亨,嘉之会也;利,义之和也;贞,事之干也。体仁足以长人;嘉德足以合礼;利物足以和义;贞固足以干事。然固不可诬也;是以虽随无咎。今我妇人而与於乱;固在下位,而有不仁,不可谓元;不靖国家,不可谓亨;作而害身,不可谓利;弃位而姣,不可谓贞。有四德者,随而无咎。我皆无之,岂随也哉!我则取惑,能无咎平?必死於此,弗得出矣!”
这是以仁德为元,以礼德为亨,以义德为利,以干事为贞,即以人之四德解释卦辞“元亨利贞”,是一种新的创造。穆姜认为,随卦之所以“无咎”,是因为具备“元亨利贞”四种德行,可是她自己品德败坏,这四种德行一种也不具备,怎能无咎?照此说法,人事的吉凶,是与人的品行联系在一起的,品行不好,所占虽吉,也不能改变人的处境。这是以伦理道德的观点,解释《易经》中的吉凶占辞,反映了春秋时代的占筮观,基本上摆脱了宗教巫术的羁绊,改变了《周易》作为卜筮之书的本来面貌,将“元亨利贞”说提升到了伦理学和哲学的高度,充分体现了当时人将《周易》看作是道德修养的典籍的易学观。此种解《易》风气,开启了儒家人文主义的易学传统。
三
到了汉代,随着经学的确立,《周易》成了《五经》之首。西汉末期,著名思想家扬雄,以为经莫大于《周易》,便加以模仿而创作了《太玄》。《太玄》吸取当时的自然科学知识,构造了一个贯通天人的自然哲学系统,并模仿《周易》“元享利贞”四德,提出“罔、直、蒙、酋、冥”的观念,并与四方、四时相配合,用来说明事物从无到有,从发生到消灭的无穷发展过程。从而使“元亨利贞”说第一次上升到了形而上的层面,获得了世界观的意义。
其中,罔代表北方,冬季,此时万物潜藏,未有形兆。直代表东方,春季,此方此时阳气育物,万物孚甲而出。蒙代表南方,夏季,此时阳气极盛,万物繁茂生长。酋代表西方,秋季,此时阴气盛壮,万物皆成熟。万物至此完成了从发生到灭亡的过程。秋天已过,冬日即来,万物又蛰伏潜藏,所以称为“冥”。有形反于无形,有形可见之物又将由此发生。这样,《太玄》就用“罔、直、蒙、酋、冥”五个字,概括了阴阳二气消长,万物盛衰的周而复始的永恒的变化过程,也就是《太玄图》所说的“罔直蒙酋,乃穷乎神域”。
扬雄硬造“罔直蒙酋冥”这五个生词,概括其世界图式,表现了标新立异的作风。但此说在易学史上具有重要意义。它第一次突破了以仁、礼、义、干四种德行解释“元亨利贞”的观念,将其配以东西南北四方和春夏秋冬四时,构成了一个时间与空间相互配合的世界模式,使之具有了鲜明的世界观意义。这样,就将“元亨利贞”四德提升到了形上学的高度,对后来晋唐、宋明的易学家都产生了深刻的影响。
四
宋易的兴起,标志着古代易学的发展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。宋易的特点之一,就是将《周易》原理高度哲理化。此种风气也表现在对“元亨利贞”的解释上。宋明理学的奠基人程颐解释乾卦卦辞说:“元亨利贞,谓之四德。元者,万物之始。亨者,万物之长。利者,万物之遂。贞者,万物之成。惟乾坤有此四德,在它卦则随事而变。”(《伊川易传》)南宋理学大师朱熹更将前人的“元亨利贞”说绾结在一起。《朱子语类》云:
梅蕊初生为元,开花为亨,结子为利,成熟为贞。物生为元,长为亨,成而未完为利,成熟为贞。
以天道言之,为元亨利贞;以四时言之,为春夏秋冬;以人道言之,为仁义礼智;以气候言之,为温凉燥湿;以四方言之,为东南西北。
天道、地道、人道,时间、空间,万事万物,无不具备这四个阶段或四种属性,“元亨利贞”简直成为各种变化的综合体了。但朱熹认为,这四个阶段,既是万事万物生长变化之理,也是气化万物的过程。天道和人道,是就理说的;四时和气候,是就气说的。就事物变化之理说,此元亨利贞乃事物变化过程的四种规定性。有此四种规定性,阴阳二气和万事万物方有其流转运行和生长成熟的过程。世间的一切,概莫能外。“这个道理,直是自然,全不是安排得。只是圣人便窥见机缄,表明出来。”就气化和事物变化的过程说,元亨利贞四个阶段,是一个生生不已,循环往复,没有穷尽的无限过程。朱熹的解释,进一步将“元亨利贞”说高度哲理化了。
原载《首都师范大学学报》2004年03期,有删节。